没有时间的岛

摘星



现在,他终于独自拥有这片星空了。

无边的夜幕笼罩之下,他仿佛置身创世之初的寂静荒原,没有人能够打搅他,那些分辨不清是前世的记忆又或是昨夜的梦境的东西,也就再无人助他判断是非。

其实他记得的。当他的父亲牵着他的衣袖,他跟在后面不情不愿地走,父亲的另一只手不时举起,朝向遥远的夜空指认着每一座星宿的归属,那絮絮叨叨的声音甚至不及田野里散发的青草香味对他的吸引力。那时他还一无所知。父亲低沉的说话声渐乎融和在昏暗的空气里,这个从不曾严厉地发过脾气的男人对星星的痴迷远远胜过对自己的生命,更不用提世间余下的那些庸俗之物。也正因如此,只有在向他展示星星的魅力时,他才会不厌其烦地组织语言,进行这永远是单方面的交谈。其他时候,父子间并无可供展开的话题,偶有的试探全都以沉默的响应作为终结,就像此刻他与眼前无垠宇宙的对峙一般。

他怎么也想不到,未来的他竟也有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曾经蛮不讲理地嚎啕大哭,眼泪伴着不顾一切拒绝一切的嘶吼和控诉倾泻而出。他推开男人的时候没有犹豫,以致于连用手将流满脸颊的液体揩去这么简单的事都统统忘记,只是遵循着本能发泄,好像不这样,他满腔的惊疑、恐惧、愤怒和悲哀就会毫不留情地将他撕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直到他哭得没有力气,嗓音嘶哑,继而发觉自己逻辑混乱不知所云,这才像灵魂被抽离了身体,一下子跪坐在地上。他的呼吸一时还找不准正确的节奏,在胸口急剧地起伏,回应着空气里的安静。

夜晚,当父亲敲响他的房门并试图推开时,发现门已从内部反锁,能听见的唯有钟表咔嗒咔嗒走动的声音。他几乎可以想象年幼的男孩倔强地躺在床上闷闷的赌气的样子,就不禁责备自己的过于冲动。往后的一生他都忘不了儿子那一场痛快淋漓的哭泣,那股子好像要与人彻底划清界限的决绝姿态叫他吓了一跳,近于本能地就要向他投降,收回那本还在酝酿中的不甚成熟的决定以求和解。毕竟他从未想过故事的发展竟这样事与愿违,连暗自后悔都成徒劳。

天花板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泛黄或者发黑的斑点,它们大多奇形怪状,但不会发光。还是星星有意思,他想,不管多深多黑的夜里,他也不会因为看不见亮光而迷路。脑海里一闪而过父亲的背影,他回想起更小一些的时候骑在男人脖子上抬头数星星的情形,往往没一会儿就乱了方寸,只好懊恼地重头数起。那个时候,父亲总是掩饰不住地大笑,可惜他还太小,分不清笑声里藏着的究竟是揶揄还是宠溺。他叹了口气,如果当时自己也像别的小孩那样吵嚷着和父亲撒娇,要他摘星星跟月亮给自己,如今他们的关系会不会更亲近一点呢。白天的歇斯底里害得他精疲力尽,悄然袭来的困意推着他,迫不及待地跌入梦乡。微皱的眉头泄露梦中的心事,手脚渐渐缩拢,抱成一团,宛如婴孩的模样。

一朵乌云从也许是很远的地方飘来,盖住了圆圆的月亮。树林里有风轻轻划过,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往天空的另一头。是错觉么,星星的光泽似乎比从前黯淡了许多,他简直有些看不清那连在一起的到底是三颗还是五颗了。星星也会变老啊,像人一样,只不过它们没有记忆吧,人间的悲欢离合,从来都留不下半点痕迹。

起先,他不肯开口表示原谅仅仅是出于自尊心的考量。尽管听起来有些可笑,他固执地坚守着自己的阵地,摆出一副刀枪不入的姿态,更多的是做给自己看。他并没有狠心到对父亲的妥协视而不见,相反,他多想扑进父亲的怀里抱住他啊,但他太害怕了,他根本承受不住第二次拒绝。万一这种缓和只是暂时的策略和假象,假如父亲对他接下来的一切行动不作回应,他就再也没有借口可以用来逃避可能存在的真相了。至少,他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对他人的不信任首先来源于他不曾相信自己。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样的自我约束渐渐变成愈加深重的心理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只要他的念头稍稍往那边拐动,身后就仿佛生出一个戴着恶灵面具的他自己,在谴责着他的健忘和软弱。他几乎被眼下控制住他的精神的分裂状态吓怕了,之前的对未来不确定的害怕已经不值一提,现在他所恐惧着的,是一场自导自演的噩梦。梦里面,他往前踏出的步子还未来得及站稳,背后那个长着和他一般模样的虚影就伸出一只真实存在的手,以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送入了无法超度的深渊。他又一次在午夜时分醒来,汗流了整个背脊,头发像刚洗完没吹干时的样子,还带着潮气。明明严丝合缝地裹着被子,他却冷得不停地发抖。还是输了啊,他对自己的一败涂地感到绝望。

这件事情的不了了之成为他成长过程里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

他千方百计地规划着自己背井离乡的未来,当临出发前告诉父亲他的决定时,他也尽力表现出并不是和谁赌气的样子。他看见父亲安静望着自己的眼神沉默下来,并且很快偏过头去,留给他一个辨不清神情的侧脸。他隐约记得那时男人闭起了眼睛,单手撑住一边的太阳穴,就在他感到些许不安,踌躇地酝酿着如何重新开口的时候,对面的声音突地斩断了空气中那根紧绷的、几乎要逼他窒息的弦:“去外面闯闯,也好。”他顿时怔住,似乎未曾预料到事情的展开如此顺利而平和,平和到他下意识地就生出一种夹杂了怨恨、苦涩和被抛弃感的反抗心理,但他捏紧了拳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口。他转身回房,整理摊在地上收拾到一半的行李。

第二天一早,拒绝了父亲送行的提议,他独自踏上旅程。许是觉得,如果让告别轻描淡写一点,日后回忆起来,也就不至于因为太过强烈的印象换得挥之不去的悲哀。又或者他并未想得那么深,仅仅是出于直觉的退缩——万一自己一时忍不住,闹得狼狈,那之前的隐忍和自讨苦吃又算什么呢。

父亲的来电次数逐月减少,尽管两人的通话时间中包含了大量的空白,只有轻微的呼吸声通过电波传送到另一头。可笑的是连这样的时刻也常常插进男人的同事喊他工作的声音,于是匆匆道别,匆匆挂断,像终于找到快速通关的出口般侥幸而迫不及待。他便自嘲地意识到,自己那些隐隐的期待根本就是假的、错的,对方很有可能巴不得他离开,走得越远越好。因为怀了这心思,他不得不更加厌弃自己,在每一个失眠的凌晨出神地想为何只有他孤身一人深陷泥潭。

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那个答案,最后他发现唯一的可能是他取代父亲的位置,只有当父亲失去星空,他才有机会趁虚而入。

等他终于得偿所愿,也失去了所有能够埋怨和道歉的对象,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真正一厢情愿的是他妄自菲薄的否定,而不是那些隐秘的情绪。

与他对周围大部分事情漠不关心的态度相反,他身边从未缺少过形形色色对他表示好感的女人。这张继承了父亲基因的脸孔,成为对异性最大的吸引力,他也从起初的强烈抗拒逐渐变得漫不经心,对那些一意孤行的表白、示好、陪伴照单全收,不去在意他人在背后的指指点点。可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再清楚不过,这无非是放任自己愈加走向堕落罢了,他既不曾因那些外在的东西改变什么,却也不打算花费心思和力气证明他的真心。

他原来厌恶自己,因此也就不能忍受别人对他赋予的爱意,他显然不认为自己有承受这种情感的起码的资格。于是在他看来,那些前仆后继的追求者们的行为是多么的荒唐而愚昧,她们竟然连自己这张虚伪的面孔也无法揭穿,却自以为是地承诺对他的包容和爱。这种无从解释的情爱的力量令他恐惧,也让他感到无法摆脱的恶心和焦虑。所以他情愿丢弃一切,像他曾经一次次做过的那样。

直到他久违地接到父亲的电话,对方试探着提及同事正帮女儿物色对象的事情,问他有没有兴趣回来一起吃个饭见面聊一聊,长期郁结于心的愤懑像高温里被点燃的热火,没等对面讲完他便摔了电话,从此断了联络。

被挂了电话的男人苦笑,又一次,他将本可以把握的机会弄巧成拙。倘若他能预知到两人此后长久的隔阂,说什么他也不愿用这种幼稚而又令自己心虚的借口邀请儿子归乡。

他换了号码,再接不到从前压抑着期盼的来电,改了住址,错过无数封父亲寄来的长信。他强迫自己不去搜索和关注那个领域的最新消息,也就把所有获知对方近况的可能抹除得一干二净。因此,与父亲的重逢在十四年后方才姗姗来迟——他收到了一本行星发现与命名的荣誉证书,发现者毫无疑问是他的父亲,而代表行星名字的那一串代号,是父亲给他起的第一个英文名与他生日数字的组合。

更为神秘的是,有关他的薄情,他的性格的孤僻,他的将独自终老的命运,全被父亲以某种不为他所知的方式一一言中。那是一颗孤星。

他闭着眼睛躺在这片如今只属于自己的星空下,除了他轻微而匀称的呼吸,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他的睫毛微微颤抖,本以为呼之欲出的眼泪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良久,漫天的繁星再度映入眼帘,他忽然意识到父亲自始至终都在深爱着他——如他所希望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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